柳袁照
早就想为费孝通先生写一点文字。他是我们的校友。
在我国第24个教师节。我想到了费孝通，以及他的两篇回忆老师和母校的文章:《一封未拆的信—纪念老师沈骊英先生》和《念振华母校》。前一篇写于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一日，后一篇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沈骊英先生是费孝通先生的启蒙老师之一。一九四一年新年伊始，费孝通给恩师写信，但沈骊英终于没有收到。费孝通寄出信后，就屈指数日子，盼望能收到会使他兴奋的回信。但是，不到一个星期，就得到沈骊英脑溢血死在实验室的噩耗。然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寄出的信便被退回来，只是加了一个信封，其他什么也没夹，费孝通悲痛地说:“再没有人去拆这封信了，我把它投入了炉子里。”
沈骊英是苏州振华女校1922年的学生，后来留学美国。回来以后曾经在振华担任老师。是我国著名的小麦专家，被称作麦子女圣。1946年10月陶行知曾到振华演讲，他向同学介绍自己崇拜的伟大的女性，其中一位就是沈骊英。他说:“我知道振华的精神一向是很好，尤其是女子教育一项，振华是数一数二的学校，是苏州第一个学校，也是振兴女子教育最早的先锋。”沈骊英先生由于得到王季玉校长的推荐，她出国研究植物的种植及品种改良。陶行知说: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是她没有放弃她的学问，同时做着贡献国家的工作及农业的研究。终于她是成功了，她苦心的研究，获得了一种不怕狂风暴雨的麦子。有一天，正当狂风暴雨的时候，沈先生冒着暴风雨，在麦地中实地观察，当时发现有一株麦子不能被暴风雨所残毁，她把这一种麦子种名做“中晨二十八”。对于品种的改良方面，她有着历史上不可磨灭的伟大的贡献。
费孝通对这样一位老师，无限的怀念。1946年的费孝通意气风发，但他却惦念着他的沈老师。他说:我一闭眼，还记得这位老师的笑容。一副近视眼，一个拖在脑后梳得松松的髻。她所穿那件红方格子带裙子的衣服，在我印象里是件标准的西装。又说:“我最喜欢的老师就是她。”他回忆1941年的一天，坐在窗边，写了一封将近五张纸长的信给他这位二十年没有见过面，没有通过消息的老师。当他写完这信，心上像是放下了一块石头。他说:我想，任何一个老师在读着他多年前学生的信，一封表示世界上还没有把老师完全丢在脑后的学生的信，应当是一件高兴的事。我更向她说:当你在试验室里工作得疲乏的时候，你可以想到有一个曾经受过你教育的孩子为了要对得起他的老师，也在另一个性质不同的试验室里感觉到工作后疲乏的可贵。我可以告慰你的不过是这一些。让我再加一笔，请你原谅我，我还是像在你班上时那样粗心大意，现在还没有定心做过一个算题。令人扼腕叹息的是，他的沈老师竟没有等到看着这封信，就突然以身殉职了。
1935年是费孝通先生从清华大学毕业的年份。这一年，也是费孝通与王同惠结为伉俪之年，他取得了清华公费留学资格。出国前偕王同惠赴广西实地调查，在瑶山迷路失事，王同惠身亡，费孝通受伤。翌年，费孝通回到家乡吴江休息，准备出国。在此期间，去吴江县庙港乡开弦弓村参观访问，在该村进行了一个多月的调查。秋天，费孝通抵英，师从布·马林诺斯，他根据其在吴江的调查结果，写出论文《江村经济》，开始了他的宏伟的事业之旅。但在费孝通心中，永远抹不去的是他对沈骊英老师的记忆，是启蒙老师给了他起步的力量。他总是这样清楚的记得:那副眼镜，那件红方格的西装，和温存的语调。
一个好老师，是孩子们终身受用的宝贵财富。为什么费孝通对他的沈老师这样一往情深，是因为他感受到了老师对他的爱。他说:沈先生教我算学，每次做练习，我总是第一个交卷。习题做快了，又不重看一遍，不免时常把6写成8，2写成3。“这样一个粗心大意的孩子!”其实我的心哪里是在做算学？课堂外的世界在招惹我。可怪的是沈先生从来没有打过这个顽皮的手心，或禁闭过这个冒失的孩子。她望着我这匆忙的神色，忙乱的步伐，微微的摇着头:“孩子们，你们什么时候才会定心做一个算题？”
费孝通记着他的老师一辈子。这位著名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社会活动家。曾担任民盟中央主席、第六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副主席和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等职。60多年过去了，在他五访江村后，再一次走访母校苏州市第十中学，即当年的振华女校。回到北京，他撰写了《念振华母校》，文中这位慈祥的老人说道:当年的师长俱已下世，欢忆童年往事，纵谈难已。此情此景，一如定庵诗句:“一种春声忘不得，长安放学夜归时。”
费孝通一生最喜欢读的书是《爱的教育》。他说:有时我也自觉奇怪，为什么这本书，对我会这样亲切？当我经历多年远别，重返苏州，踏进母校的校门时，这问题的答案蓦然来到心头。这书里所流露的人情，原来本是我早年身受的日常经验。何怪我一翻开这本书，一字一行，语语乡音那样熟悉。他说:“那个学校名叫振华。苏州人大概都知道这学校。现在的校址是织造府。苏州的织造府谁不知道？这就是曹雪芹住过的地方，据说他所描写的大观园就依这个织造府作蓝本的。”是的，母校是学生永远的幸福家园。当说到母校、说到老师的时候，费孝通总是这样自豪、这样兴奋。